第一百五十七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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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不断有军士和几家的部曲上来救火,陈太初问了几人,都说落英潭空无一人。

“她为何会在落英潭?谁和她在一起?”九娘却还是不放心,山大林密,就算赵栩带的人再多,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陈太初犹豫了一下:“她找我私下说几句话。我怕是惹她生气了,或许她自己回寺里去了。”他看了一眼赵栩,抿唇吸了口气,准备继续进火场救人。

九娘一怔,想要再问,六娘扯了扯她。想到苏昕憔悴心事不宁的样子,九娘犹豫了一下,倒不好再问了。

赵栩皱了皱眉,他倒没想到桃花林偷窥的竟是苏昕,怪不得陈太初刚才给了自己一拳。他伸手拦住了陈太初:“让他们进去就是,你歇一歇。”

众人见赵栩的六七个随从已经都手持缚好的长树枝在火圈外待命,都松了一口气。

几个随从上前找赵栩禀报,因突发大火,除了静华寺,山上几处巡查的人手都赶了过来。封山的人手也都没有动。

不多时,十多个内侍和宫女劫后余生,大难不死,跪在赵栩等人身前请罪。金盏和玉簪见到六娘九娘,喜极而泣。

慈宁殿押班王坚声音倒还平稳:“禀殿下,小的该死!”

“护卫公主的人何在?”赵栩冷声问。

耶律奥野叹了口气:“不怪他们,我们在山顶看花,听见西边山路不远处有女子喊救命,是我让他们去查看的。不想下边就起了一圈火,火势极其凶猛,他们根本回转不及。这些人恐怕一路都尾随着我们,早有预谋。”她看向六娘,不知道她的进宫到底挡了谁的路,会让人如此丧心病狂。

赵栩却想着阮玉郎此举,除开想引发大赵和契丹的矛盾,究竟还有何目的,照理他应该会冲着自己和三叔来。难道他还没发现赵永元拿回去的卷宗有问题?他和三叔取走了王方所写的几份关于军械和财物的关键文书,保留了元禧太子上书和武宗遗诏,就算阮玉郎拿出来,所牵涉到的人都已经全部亡故,包括“寿春郡王”,毫无用处。照理说根本看不出破绽。这次他借孟家法事引蛇出洞,既想将隐藏在孟家替阮玉郎办事的人揪出来,更想把阮玉郎引来此处一举擒获。

“调虎离山?”九娘念了一句,看着过百禁军和护卫全在这里救火和守护赵栩,山路上还源源不断有禁军赶来。她打了个寒颤,立刻看向赵栩:“静华寺!崇王殿下!!”若是崇王在赵栩身边出事,官家会怎样!阮玉郎行事疯狂,越乱他越有机可趁。

赵栩猛然抬头,太阳就要落山,山火还在燃烧。静华寺的重檐九脊殿,夕阳下金光闪闪。

“我先带人去灵台禅院,你带着六娘九娘和公主回方寸院。”赵栩对陈太初道,又吩咐一名禁军统领在此压阵灭火。

赵栩领着二十几人从西边山路急奔而下。陈太初点了陈家孟家的部曲护送越国公主和六娘九娘往落英潭方向而行。

行到半路,山间天黑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前一瞬还能看清人脸,下一瞬就已墨黑。一弯残月高挂空中,石阶路几乎看不清楚。部曲们点起火把,众人慢慢下移,宛如一条火蛇蜿蜒穿过桃花林。

这时,从方寸院也绕出来一条长长火蛇,沿着山路掩入桃花林,往落英潭而来。

陈太初和九娘又带着人又绕着落英潭走了一圈,不知为何,陈太初心中越来越沉,他看着落英潭心泛着碎银流光,冷冷清清,忽地打了个寒噤。他走的时候她在哭吧,他却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认识苏昕七年来,从没有见过她哭,她总是笑嘻嘻的,就算受了重伤,拔箭时也只有痛到极点的闷哼,她会醒来就说是他救了她的命,会和元初诙谐应对,她从来没有哭过。那个在冬日廊下接住滴滴冰水的少女,笑靥盛开,脆生生地喊着陈太初三个字,坦荡荡说着“以前我自然是喜欢你陈太初,现在还有些喜欢,可以后就不一定了。”那个让他别委屈自己别委屈阿妧的少女,说不会委屈她自己的少女,其实并不是她给他看到的那样洒脱。她会委屈她自己,会消瘦会憔悴会替他抱不平心生委屈,甚至会开口求他成全六郎和九娘,她会哭。她的眼泪用在求他成全别人上。

她只是心疼他而已。他明白,他当时不明白,可现在他很清楚。苏昕,不是想要他放开九娘好让她自己有机会,她就是心疼他而已。

她会哭,会说出那样令人容易误会的话,那她会不会?!

陈太初噗通跳入落英潭中,岸边顿时惊叫连连。

九娘看着陈太初在潭水中上下沉浮,心也狂跳起来。这两次见到苏昕,她似乎变了一个人一样,难道陈太初对她说了什么?她夺过一个部曲手中的火把,在潭边弯着腰细细查看。耶律奥野和六娘看着她和陈太初的行径,又是讶然不解,又不能视若无睹,便跟在她后面。

陈太初再次浮出水面,游向潭边,心里松了一口气。也许是他太杯弓蛇影了,那么坚强决断的苏昕,怎么可能做出这样可怕的事。

山路急促的脚步声从下面传来,落英潭边立刻挤满了人,此起彼伏的呼唤声响起。

“阿婵!”“阿妧!”“阿昕?”“公主殿下!”

杜氏吕氏程氏和苏氏,还有方寸院留守的女史齐声唤道。在寺里怎么也放不下心的她们,眼看上山的人越来越多,下山的却一个不见。天又已将黑,终于还是结伴带人上山来找。七娘不肯独自留在寮房,拖着四娘也跟着同来。

“伯母!阿昕没和你在一起?”九娘的心陡然沉了下去。

史氏一来,看不到苏昕,已有些慌,看向身边苏昕的女使:“你不是说小娘子和陈将军在一起的?!”

陈太初上前行了一礼:“先前阿昕是和我在这里说了会话。”他抿了抿唇:“后来我上山顶去,将她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众人都没了声音。史氏脑中嗡嗡响,颤声问道:“那阿昕呢?阿昕呢?山上有贼人呢——!”她转向那女使:“你为何不陪着她!”

女使眼圈也急红了眼,顾不得有这许多人都在,立刻跪了下去:“是小娘子非要赶奴婢走,她说有话同陈将军说!陈将军说会送小娘子回寺里的。”

杜氏和程氏扶着史氏宽慰着她,吕氏心疼地替六娘擦着脸。

陈太初唤来那二三十个部曲,吩咐他们立刻沿着落英潭散开,往周边桃花林里查探,手心出了密密的汗。

四娘在七娘身后,看着陈太初的背影,又看了看九娘,手上的帕子绞了又绞。为什么会是苏昕不见了……她倒想不明白了。

九娘一听苏昕没有回去,就已经挤出人群,夺过火把,跪在先前苏昕坐着的大石头前,将火把靠近地面。她方才看了一圈,只是觉得这石头边的地上有什么怪怪的,却又想不出来怪在哪里。

这一片地,因白天能照到好几个时辰的日光,所以青苔比阴凉处要少许多薄许多,但小草却比山路石缝间的要密许多高许多。可她刚才走过时,却有两处的小草突兀地短了,石头上地有稍许青苔擦过的痕迹。

火把靠近石缝,那草,是被人揪断的。九娘手指擦过疑似青苔的痕迹,浓绿色印在了颤抖不已的手指上。

“陈太初——!”嘶哑的声音也在颤抖着。

潭边地面的青苔擦痕越来越淡,但依然指向一个方向。

陈太初和九娘手持火把,往东南的桃花林中走去。史氏跌跌撞撞地扶着杜氏和程氏的手跟着他们。余者守在落英潭边面面相觑,个个脸有愁容。

走了约百来步,九娘手中的火把猝然坠地,溅起火星一片。身边的部曲赶紧拿脚去踩。陈太初全身血液都停了流动,飞快地了闭了闭眼,再睁开,那急速停下的全身血液如万马奔腾,涌上了头。手中火光不断摇曳,噼里啪啦地燃烧着。

火光中,一株桃树下,一个少女静静仰面躺在落花中,乌黑秀发四散,被撕破的衣襟敞着,飞花也不忍看,撒落了薄薄一层,替她遮住了瘀青斑斑的胸口。

“阿昕——”九娘眼冒金星,不会的,不可能!她想走过去看真一点,她一定是眼花了,看错了。身后的史氏喉咙里发出呜呜声,撞开了九娘。九娘两腿发麻,被撞得站立不稳,歪倒在地上,看着史氏疯了一样扑了上去。

“阿昕——阿昕——阿昕!”史氏抱起树下的女孩儿,搂在怀里,摸摸她的脸,和平常一样,明明还是温热的,点漆似的眼睛还看着自己:“你不要吓娘,你怎么了?阿昕你醒醒,你不要吓唬娘。你说句话——!”捏捏她的手臂,还是软软的,出门前一夜还抱着自己的胳膊,犹豫地问她要是真的和周家退亲,苏家会不会名声有碍,哥哥在同窗中会不会难做人,爹娘会不会很伤心。是她这个做娘的糊涂,怎么就以为她想得穿放得开早些嫁人才好!

“阿昕,你醒来,你醒来!咱们回去就和周家退亲,你不想嫁就不嫁,一辈子爹娘和哥哥们都养着你!”史氏眼泪鼻涕落在苏昕面上,她伸手小心翼翼地去擦,可手抖得总是擦不干净。

“你和娘说句话,阿昕,求你和娘说句话!娘带你回眉州好不好?!阿昕!!!”史氏把她紧紧搂在怀中,摇晃着,又伸手去拍她的脸:“阿昕,你别怕,你别不说话,没事的,没事的,娘带你回眉州,一辈子,你就和娘在一起,没人知道,没人知道今天的事!”她死死揪着女儿的衣襟,转过头来,哀恳地看向杜氏等人:“是不是?你们——你们都不会说的,是不是!求求你们!”

杜氏含泪捂着嘴拼命点头,看着那一头乌黑长发不住在虚空中晃荡。程氏浑身发冷,满脸泪水。多年前,她姑母也是这样,冲进二哥院里,抱着三娘,一声声喊着娘带你回去好不好,也是这样涕泪纵横。三娘的长发也是散落着,一摇一摇的。苏瞻提着剑在程家要杀她二哥。爹爹和大哥抱着他的腿让二哥快逃。

九娘跪伏在地上,抖如风中落叶,嘴里一片血腥。阿昕,那个软糯糯喊着大伯娘的女孩儿,抱着自己讨那个傀儡儿的女孩儿,撞伤了头会哭着把傀儡儿还给她的女孩儿;那个在自己小产后天天和阿昉一起给自己倒茶水喝,盯着自己喝药的女孩儿;那个敢站在王璎面前维护阿昉的女孩儿;那个光明磊落喜欢着陈太初又决绝放手成全他们的女孩儿,这个憔悴消瘦还没来得及说出心事的女孩儿。

早间见面的时,还对她说夜里要同她和六娘一起睡,还说要聊心里话的阿昕。

她来不及,又一次来不及。前世她想救苏三娘,迟了一步。这世,猝不及防,还是迟了。

如果她没有坚持要上山,而是跟着赵栩下来,是不是就来得及?

如果她看见那份信笺,没有坚持要跟惜兰走,是不是她就不会要等她才导致落单?

陈太初一步一步靠近花树下的母女二人,慢慢跪了下去。被母亲抱在怀中的少女,那只为了替他挡箭受伤导致只能举箸的右手垂落在他膝盖前,手指被人强行掰开,手掌上满是擦破的伤痕,指甲中有青草碎,有血丝。她奋力抗争过,用尽了全力,连这废了的右手,也拼尽了全力。

陈太初目光转到苏昕雪白纤细的颈间清晰的指印。杀人者死,杀她者死。他陈太初对天发誓。

命运无常,造化弄人。如果他上山顶前想起她来,如果他没有留下她一个人,甚至,如果他走时有回过头看她一眼,也许都不会发生此事。世间却没有如果,不能重来。

那个一直笑只为他哭过的少女,不在了。

身后传来九娘压抑着的呜咽声。陈太初没有回头,既然命中注定要失去,他会站直了承受。

史氏撕心裂肺的嚎哭声凄厉无比,夜风中悠悠荡荡,传到了落英潭。

潭边众人赶紧起身往林中赶去,四娘打了个寒颤,事情似乎完全不是她所想的那样,人错了,难道?